花不语你

可能会遗憾但绝不会后悔

《皮囊》摘录

联想到自己被视为“小混混”的少年时代,孟钊从没想到过,那时候还有这样一个虽然没有任何证据,但却无条件跟自己站在了一边的人,而那个人还是他厌恶了很长时间的陆时琛。

命运真是神奇。孟钊看着陆时琛的侧脸,心道,陆时琛这人……也挺神奇的。




“有可能,不过,”孟钊拉开车门,抬头看了一眼范欣欣所在的楼层,“这个世界上,真的会有不透风的墙么?”




“我自然是为我自己,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了追寻所谓的迟到的正义?”陆时琛语气漠然,“孟警官,我想提醒你一句,圈子绕得太大未必是件好事。你大多数时间都在独自办案,这是不合规的吧?你的行为告诉我,警局似乎在忌讳着什么,并不希望把这案子在明面上调查,挖得太深,可能会招惹到一些危险的人。而且,你觉得你在追寻正义,事实上,对于你声称的要给交待的那三个人来说,死了就是死了,你现在如何侦破案件,如何追求正义,对他们来说都于事无补,毫无意义。你所做的,充其量是给那些活着的人看看,让他们继续相信所谓的天理昭昭而已。”

人太聪明,也不是一件好事,孟钊听完这段话,对陆时琛又多了点厌恶的感觉。孟钊也不打算跟陆时琛继续这个话题了,车子驶入了怀安区的地界,孟钊一打方向盘,从拥挤的闹市拐入了一条黑漆漆的小路。

他打开大灯,将前路照得灯火通明。

一言不合,余下的路再无人说话。




“就像解题一样。”陆时琛看着他,意味深长道,“如果一道题始终解不出来,可能是因为最初的方法选错了。”




陆时琛刚刚的话没还说完,他看着孟钊,语速极其缓慢地说:“不瞒你说,我活到现在,也是想看看,当年那只野狗,到底能不能活出人样来……”

“那就别死,”孟钊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来的,“那就亲眼看着我升上正队长,立一等功,调到省厅……我未来高升的每一步,你必须到场给我道贺,亲口承认你当年是错的!”

“但愿如此。”陆时琛很轻地说。




陆时琛,他在心里说,活下来,日子还长,活着没你想的那么无趣。只要你挺过来,我一定竭尽所能,帮你把丢失的记忆和情感全都找回来。




男生的长相跟声音一样,清俊得像夏日里的冰水。

他正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自己,眼睛里透着一些陆时琛无法辨识的情绪。




陆成泽也沉默下来,过了一会才说:“小孟,有时候现实确实很残酷,但有些残酷却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。”




那并不是真实的疼痛感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发酸发涩,让他有点难受。

这种难受的感觉很陌生,但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一点。




“你才二十七岁,十年间失去的东西,完全来得及一件一件地找回来,我帮你,我哥也会帮你,我朋友也会帮你,你不需要有任何顾虑,你只需要问你自己,想不想走这里走出去?”




因为昨晚一夜未眠,一闭眼,困意就铺天盖地地泛了上来,正当他要沉入梦境时,耳边响起陆时琛的声音,那声音比往常更沉一些:

“大概觉得,活得热闹的人……应该活得久一点。”




孟钊接过锦旗,抖开一看,深红色的旗面上书四个金色大字——“舍己为人”。

右上角是称谓:赠予热心市民陆时琛。

左下角是落款:明潭市公安局赠。

孟钊:“……”




“我心知肚明,罪恶造成的伤害永远无法弥补,很多时候,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。逝者已去,生者尤哀,或许你上次说的是对的,那些所谓的迟到的正义只是让活着的人继续相信所谓的天理昭昭,除此之外,再无意义。”

孟钊说完这番话,沉默了好一会儿,陆时琛才说:“死去的人已经死去,我们无能为力,对于受害者来说,迟到的正义或许真的毫无意义。但是,相信这份天理昭昭,可能是支撑卢洋的父母,许遇霖的父母,邵琪的父母,以及所有受害者家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,放弃对真相的探寻和对罪犯的制裁,是对生者仅存希望的剥夺。”




情感发自大脑,而欲望则来自本能。




闻言,陆时琛的目光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两秒,然后垂眼极低地笑了一声,又看向他:“我放什么心,难不成你查这案子,不是为了所谓的正义,是为了我?”

“是为了正义,也为了你,不冲突吧?”

“那如果有一天,正义和我冲突了呢?”




“自从我车祸失去记忆之后,我就没再去过她的墓碑。”陆时琛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座墓碑上,顿了顿,又说,已经逝去的人,能给你带来什么?”

孟钊想了想,道:“思念。”见陆时琛仍旧沉默,他补充道,“对已故之人的思念,能给人带来慰藉。”




“人啊,其实都是靠思念活着的。我们身边的人,有人活着,也有人逝去,但与他们相处的记忆永远都不会消失。一旦你陷入迷茫彷徨的时候,这些记忆的碎片就会凝结成一张网,兜住你,不让你坠落到更深邃更黑暗的地方。”




“如果全都想起来,会是什么样子?”陆时琛低声道。

“记忆回来了,情感也会随之复苏吧?”孟钊说,“那一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,我也很期待。”




“我帮你挡,是因为我知道,如果你死了,活着对于我来说会非常无趣。”




“嗯,一个人活着多无趣啊,可能还会产生无数次‘不如就这么死了’的想法。但一旦有了牵挂,就会跟这世界产生不可分割的联系,也会随之对死亡产生敬畏。”




孟钊站起身,正了正制服衣领,大步走到台前,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。他看着台下所有人,声音沉缓而有力:“各位明潭市市民,大家好。我是此次暗笼案专案组副组长,孟钊。暗笼案受害者的遭遇,让我们深感遗憾与痛心。在此,我要向此次案件中所有的受害人及其亲属郑重地道歉,对不起,作为一名人民警察,我没有保护好你们。”孟钊说完,面向镜头深深地鞠了一个躬。

“今天大家能够坐在这里,关注这场审判,我很高兴,这起码说明,大家仍然坚信着正义,追求着公理,没有忘记我们的初心。”

“迟到的正义究竟是否是正义?哪怕身为一名警察,我也曾深深地怀疑过正义与公理的价值,我们既无法让死去的人复活,也无法为受伤的人抹去曾经发生的一切。活着的人也好,受伤的人也罢,迟到的正义不过是让他们相信所谓的天理昭昭。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都是在麻痹自己,不敢去正视这个问题。”

“但是,我挚爱的友人告诉我,如果我们连相信的力量都失去了,信念的崩塌、精神的荒芜可能会让他们失去仅存的一丝希望。”

“生命是脆弱的,它承受不住任何人的加害,生命也是有羁绊的,每个人都不会只为自己而活,同时也为自己的家人、朋友、爱人而活。迟到的正义带来不了拯救,却能够让每一个人都去尊重生命的脆弱与羁绊。”

“法网恢恢,疏而不漏,正义公理,虽迟必到。在此,我代表明潭警方,郑重向大家承诺,我们将尊重每一个生命,尊重每一份羁绊,用利爪撕开每一处阴暗,让所有隐藏于伪善皮囊之下的犯罪者都接受正义的审判与制裁!”




“陆时琛你到底有没有想清楚,这么多年来你做的每一件事都说明你……”孟钊说到这里,忽然停顿下来,他微微低头,深吸一口气,才能让自己继续说下去:

——“喜欢我啊……”

—一“我爱你。”

两人几乎同时说出口。

孟钊一怔,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,他愕然抬头看向陆时琛:“你刚刚说什么?”

“我跟我的心理医生聊了你,又根据她提供的信息查看了资料,仔细思考了我们之间的关系,”陆时琛神情认真地看着孟钊,“这个答案似乎是最确切的。”




“真的要到此为止吗?”孟钊的嗓音微微发沉,“真的能到此为止吗?”

“二十年前,你奶奶忽然失踪,陈煜莫名死亡;那之后,你们一家遭遇车祸,你母亲当场去世,你至今记忆丢失;十二年前,我妹妹惨遭性侵,我舅舅陷入冤案;两个月前,周衍、赵云华、卢洋先后死亡………这些受害者中,涉及你我的亲人,也涉及与你我无关的无辜被害者,我们循着真相一路至此,却要在接近真相时停下脚步吗?仅仅因为真相可能会伤害我们,就选择沉湎于假相之中吗?我做不到。”他说完,转过身面对陆时琛,看向陆时琛的眼睛,“陆时琛,我做不到。”




良久,陆时琛开了口,重复了那晚他说过的话:“我想,我大概会站在正义的那一边。”

孟钊几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,与此同时,他听到陆时琛叫了自己的名字:“孟钊。”

孟钊抬眼看向他:“嗯?”

“跟我一起去吧。”陆时琛也看着孟钊,“我需要你让我变得坚定。”




好长一段时间后,孟钊才侧过脸看向陆时琛,开口道:“这几天我在想,会不会决心帮助你复苏情感,是一个错误的决定。人一旦有了情感,便也同时有了痛苦,对于曾经历过绝望的你来说,没有情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,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。我想,这也是你爸没有帮助你恢复记忆和情感的原因吧。”

陆时琛车速不减,先是没说话,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:“但你带给我的,不只是痛苦。”

孟钊沉默地、深深地望着陆时琛。




孟钊有些悲哀地看向陆成泽,以及躺在他脚下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的魏昌和:“就他?还有吴嘉义?他们也配称之为命运?那周衍和赵云华这两条无辜的人命,就应该理所应当地被你利用和舍弃吗?”




“原来你说的思念,是这种感觉。”

“现在,你也有一张由记忆凝结的,可以随时兜住你,不让你坠落下去的网了。”




“这个世界上,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。有善良的,也有邪恶的人,有表里如一的人,也有两面三刀的人。有的人生于黑暗,却心向光明,有的人看似光鲜,内里则腐败不堪。我们所看到的人,不过是一张张虚浮的皮囊,而皮囊下的本性,往往会令人心生畏惧。”

“以正义之名,撕扯掉伪善者可憎的面具,遏止住无限膨胀的权力与欲望,破凿出通往公理与光明的道路,消除掉人世间一切滋生痛苦的瘟源,让人性的光芒照亮被奴役者的生命,正是我身为人民守护者的使命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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